季陽第一次見到祁修銘, 是在學校的迎新會上。

吵吵鬧鬧的各色人裏，盡管男生已經相當沈默低調，依舊是惹眼得很。季陽看出了他對各種搭訕的不耐，主動上前解圍。

彼時的祁修銘還算是一個可愛的小學弟, 兩人三言兩語聊得算是投機。

國外見到同胞總會心生親切感, 更何況是一個無論氣質還是專業知識都是佼佼者的優秀生。

所以盡管自己已經是研究生, 也不在一個院系，他也有意多來往, 在這位冷面學弟面前混了個眼熟。

祁修銘在學校裏人氣很高，季陽是早就知道了的。也聽說他有女朋友，對向自己告白的人一律都是毫不留情地拒絕。

國外開放, 即使有對象的人男女關系混亂也不什麽稀奇的事, 祁修銘卻潔身自好得可怕，偶爾有人吹噓說自己睡到了他，最後也都會被證實是假的。

對於其他人來看，難免奇葩了些，季陽卻是理解的，他能看出來這位小學弟還是很保守的, 對女朋友更是忠貞不二。

這也讓他對那位傳說中的女朋友有幾分好奇。祁修銘的手機壁紙就是兩個人的合照，季陽無意中看到過，很漂亮的一個女生, 難怪把這個人吃得死死的。

他也知道祁修銘幾乎是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回國看那位女朋友，因為實在是好奇, 有一次便忍不住提議："總是你回去也沒意思啊, 不如讓她也過來玩玩, 到時候我做莊, 讓妹妹好好玩玩。"

誰知道祁修銘聽這話時臉上有一瞬間的異樣。

"她忙。"男生就回了這麽一句。

季陽敏銳地就覺得是有問題的。

"不是學生嗎？再忙也不至於連幾天的功夫都抽不出來吧？"他有些擔心了, 這個在他心裏其實有幾分純情的男孩，季陽怕他被騙。"修銘，忙什麽的都是借口，女生心裏要真是有你，不可能一次都不來看你的。"

然而祁修銘沒再繼續這個話題，後面季陽再提，他就用各種理由搪塞過去了，連什麽簽證難辦，路費太貴這些一聽就是胡扯的理由都用上了。

現在想想還好那時候季陽不是他的醫生，祁修銘也還是個比較可愛的學弟，換作現在，這人恐怕是借口都懶得給。

後來有一次聚會，祁修銘喝多了，季陽送他回公寓。這人喝醉了都不會有半分失禮的地方，也不鬧騰人，所以季陽也省心，把他扶到床上坐下就自己去了衛生間。

他出來的時候，祁修銘就坐在床邊，手裏拿著手機死死盯著。

季陽好奇，探頭看了一眼，上面是通訊錄，定格在喬桐這個名字上，想來應該就是那位神秘女友了。

"是要給女朋友打電話嗎？"他問。

祁修銘搖了搖頭，可手還是不願意劃走。

這不就是想打嘛，季陽心裏暗暗吐槽："想打就打唄，那邊現在時間應該是白天。你打，我不聽。"

祁修銘還是沒動作，季陽心裏越發覺得異樣了，他想了想，試探性地問起："要不？用我的手機來打？"

這一下就仿佛打開了新世界大門，祁修銘看了過來。

季陽不知道他眼裏那是什麽情緒，抗拒與期待糾結在一起，讓人覺得，要不是此刻的酒意，這人鐵定是要拒絕的。

最終祁修銘什麽都沒說，他不說，季陽就只能自己猜了，反正輸號碼的時候這人也沒攔的意思，那大概就是猜對了。

可能是因為是陌生號碼，前幾次都是直接被掛了，他打了好幾遍那邊才終於有人接了。

"餵，你好？"

女聲一響起，季陽手機便馬上被拿走了。

喝醉了酒的男生就這麽直楞楞地把手機放在耳邊，也不說話。

直到那邊似是不耐地又出聲："你好？"

祁修銘像是反應過來了，又把手機遞回去了，那眼神就像是在說:"快回答她。"

季陽善解人意地按了免提，然後清了清嗓子："你好，是這樣的喬小姐，我是華陽商業保險的工作人員，你男朋友在我們這裏給你買了份保險，我現在需要核對一下信息。"

他完全是瞎編的，對面沈默了一下才開口:"我沒有男朋友。"

季陽反射性看向了祁修銘，男生背光低著頭，臉上被陰影籠罩著，他看不出情緒，只能察覺出意思若有若無的神傷。

"啊？這樣嗎？那可能是前男友什麽的？因為確實是用你的名字……"

" 抱歉，我沒準備買什麽保險，如果是別人買的，你就退了吧"

說完就掛了電話，季陽後知後覺嗯了一聲，便看向祁修銘。他好像明白了什麽。

"你們分手了？"

祁修銘思考了好一會兒："我沒同意。"

季陽補充了一下前後句："她說分手，你沒同意是嗎？"他捋了捋，“那不還是分手了。”

房間裏陷入死一般的寂靜裏，過了好一會兒，他才聽到旁邊的人再次開口。

"我沒同意。"

季陽看了過去，祁修銘已經又看回了他的手機了，反反覆覆也只是重覆著這同一句話，也不知道是自我安慰還是暗示。

他腦海裏閃過一句話。

這人有病！

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，季陽已經單方面把他作為自己職業生涯的第一個病人了。

捅破了這一層窗戶，季陽知道的也就越來越多了。

比如他從以前就好奇的，這麽高冷的一個人，為什麽那麽熱衷於在節日裏群發那土得掉渣的祝福語。其實想發的不過就是那一個人罷了。

大部分時候，都是得不到回覆的，如果他能連續幾天在這位學弟身上感覺到喜悅，那就是收到回覆了。只是這種時候少之又少，而且他也看過，所謂的回覆，可能也就是一句“同樂”。

至於定期的回國，自然也不是約會了，季陽心想著估計也就是躲哪角落裏偷偷看上一眼吧。

後來他才知道，其實祁修銘連看上一眼都看不到，也就只能去人家校園一日游而已。

他的心情已經不知道用什麽來形容了。

再比如這個人對拍照的熱衷。圖書館、操場、食堂，每一個角落都有他的留影，然後洗出來認真收藏。而似乎也只有在照片裏，他才會露出類似於笑的表情。

到了生日那天，就更要穿得好好的隆重地拍上一張。

季陽這時候才知道是那位喬小姐喜歡。

照片是她喜歡，笑容也是她喜歡。季陽很想問你確定她現在也喜歡？僅存的一點職業道德讓他不敢太刺激這個人，這些話也就沒說出口。

他旁觀的時間太長，以至於到最後連他也同祁修銘一樣，有了某種隱隱的認命和認輸，仿佛知道已經折騰不出這個詛咒了。

畢業後，他留在了當地醫院，祁修銘繼續在這裏上學，然後讀研。

有一年的聖誕節，他正值班，突然接到祁修銘的電話，他還意外了一下，難得這個人是不群發短信了，直接改打電話了？

電話接通，他笑：“怎麽想起給我打電話了？”

那邊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沈默，然後才傳來聲音。

"幫我叫輛救護車，在我家。"

男人只說了這一句，甚至語氣跟平時找他拿安眠藥時的語氣別無二致，唯一不相配的，是這聲息微弱的聲音。季陽甚至來不及多問，就趕緊聯系救護車過去了。

到了才知道祁修銘是把平日裏在他這裏拿的安眠藥一口氣都吃了。

他趕到時，註意到床邊的手機，正好是喬桐發的結婚請柬，看起來像是群發，甚至忘記過濾掉這個人了。

中途的時候，祁修銘醒過一次，那個一向在外人面前都是天之驕子一般的人，難得對他露出了懇求的表情。

"學長，我後悔了。我現在，還不能死。"

季陽真是又氣又心疼，不能死？吃藥的時候幹什麽去了？他心裏也有些埋怨那個女人了，這個時候發什麽結婚請柬？是非要刺激他嗎？

他以為祁修銘是因為這個請柬才想不開的，後來才知道恰恰相反。

對於祁修銘來說，自殺的念頭，就像是吃飯，睡覺一般，生根在腦海裏，他幾乎時不時地就能想起，甚至平靜地接受。

他以為自己已經不會悲傷了。

卻在手機屏幕突然亮起，封面那個穿著婚紗笑得幸福的女人，讓他突然淚流滿面。

他就在那一瞬間改變了想法，至少，也要看一眼那個人穿著婚紗的樣子，無論新郎是不是自己。

季陽聽他說這些時，他已經清醒過來了。因為送得及時，倒是撿回了一條命。

他還以為那張請柬是催命符，卻沒想到是把這個人從地獄拉回來的救命草。

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打通自己的電話？季陽心裏也不好受。他彼時已經接觸了不少病人，但其實最想治好的，還是自己這第一個病人。

這事也沒能瞞住，沒幾天，祁修銘母親就過來了。

那是季陽第一次跟他母親見面，也知道了更多的內情。

青梅竹馬是真，交往過也是真。但也確實是分手了。

妝容精致的女人在病房門口哭得泣不成聲。

“誰知道，他就那麽倔？我和他爸都以為，只要過段時間，只要過段時間……”她哭得幾乎要說不下去，“他就能重新開始了。”

不是不知道這兩人的感情，可到底是一時鬼迷了心竅。喬家占著大蛋糕，誰都想分一塊，兩家關系好如何？喬家對他們的好又如何？在利益面前，終究是不夠份量。

說起來也只能說是商場的爾虞我詐，成王敗寇。只是祁家選擇了背刺，兩家的交情，自然是不可能繼續了。

她原本也是擔心祁修銘的，但是聽說兩人也只是很波瀾不驚地分手了，沒有爭執，沒有仇恨，平淡得仿佛曾經只是陌生人。她慶幸著，想著就當沒這回事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。

可是直到現在，她才知道那都是假象罷了。她的孩子，該怎麽辦？

季陽嘆了口氣。

其實，他一早就發現了，祁修銘說的一直都是他沒同意分手，沒同意，為什麽不挽留？現在總算是清楚了，他知道自己沒了資格。所以哪怕決定赴死，也沒去打擾那個人的新生活。

一直到，祁修銘去了喬桐的公司。

他的父母已經是什麽也不敢多說他，只得拜托季陽來勸。

季陽能怎麽勸呢？他看著男人精心地把自己收拾得一絲不茍，就像是要赴情人的約。

那張死氣沈沈的臉上，終於有了別的表情。

可能是忐忑，可能是期待，更多的，卻是喜悅。

“你真的有把握？”

季陽對他一點也不放心。

祁修銘只是嗯了一聲。

季陽知道這個人用了十年，才終於有自信，在見她時，能用陌生的口氣問好，在路過她時，不會把目光多停留一秒。

“那你加油。”

其實他更想說，如果可以，就搶過來吧。那大概才是，唯一有效的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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